最近有个消息引发了些争论，其实算不得多大的事，耐克公司在越南代工厂的出货量超过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耐克鞋生产国。就这么个事，网上很多人唉声叹气，把它当成中国逐步失去制造大国地位的标识性事件：你瞧瞧，各国纷纷关闭在华工厂，产业外流，中国工业的根基正在动摇……

真有那么严重吗？我有些怀疑。的确，制造业迁移会带走资金和工作机会，照这个想法，最好全世界的工厂全搬中国来，咱们把地球人的生产包圆儿，钱都咱们挣，稍微想想就知道不现实。一个制造强国必然要梳理产业结构，留下高附加值的，比如芯片飞机，淘汰低附加值的，做耐克鞋可能就归在这一类。

以我最熟悉的印刷工厂为例吧。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接触印刷设备，那是一台小型名片机，有一张茶几大小，散发出强烈的汽油和油墨味道。这台机器很赛博朋克，用半透明的硫酸纸晒版，锌版固定在橡胶辊轴上，刷墨，调均墨色，校正位置，摇动辊轴……一切靠手工，一盒名片印完，指甲缝里都是油污，用汽油都洗不净，印名片的小棚子更别提了。

后来看到了大一点的印刷机，国产北人牌四开单色机，是吉林市印刷界的扛把子。这台机器放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里，四周杂乱环绕裁纸机、装订机等设备，车间里没有暖气，屋角挂着厚霜，工人们都穿厚棉袄戴手套，嘴角呼出白气。裁好的纸张送到印刷机台上，懂印刷原理的人大概听过“四色印刷”，四种不同颜色的油墨可以混合出各种色彩，单色机只有一个墨辊，意味着纸张要在墨辊下反复进出四次，品质可想而知。车间忙不开的时候我负责开装订机，像修鞋师傅一样坐在小马扎上，书页劈腿架在屋脊形铁架中央，用力踩下踏板，咣当，细铁丝扎透纸张。这些活儿要求手眼配合，我最后能做到手脚不停印刷名片机，咣当咣当，一天下来腰酸腿疼。

有时会去后期厂体验生活，后期厂专做精装书、礼品盒之类，环境同样嘈杂不堪，从印厂拉来的工件堆在角落，一大群工人围在大台子周围，折页配页、刷胶、裱糊、装袋……胶水味道冲得脑仁疼，呆久后都忘了，只顾麻木地移动身体做机械动作。夏天热气腾腾，冬天呵气成冰，拉工件的小车拖来拖去，工人们扬尘舞蹈，唯一劳动防护用品是口罩。

我也去过一些现代化工厂，厂房高大整洁，环氧地坪一尘不染，室内恒温恒湿。高速印刷机有两三层楼高，无缝对接装订设备，白纸从这边进去，成书从那边出来，只需工人在触摸屏上点几下。整条生产线看不到几个人，他们的工作装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一丝丝油墨味道，根本看不出他们在印刷车间工作。

同样是印刷行业，技术水平工作环境天差地别，任何人都不难得出结论，应当关掉那些低水平的作坊，由现代化工厂取而代之。反观耐克离开中国这件事，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即我们已经不需要苦哈哈挣耐克的辛苦钱了，中国工人需要更好的劳动环境，更体面的挣钱方式，这些耐克给不到，那么离开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中国还存在着大量“低端”劳动力，比如年纪较大，受教育水平不高印刷名片机，劳动技能偏低等等，这些人的衣食生计确实需要郑重对待。我想应当通过产业升级来解决这个问题，原来做五十双鞋一百件衬衣挣十块钱，现在生产一枚芯片挣一百块钱，关闭一个低端鞋厂服装厂，多出一个华为大疆，社会财富总量增加，全体成员都会活得更好，这是更文明更健康的解决方式。

【755天】《追忆似水年华 第五卷》 第261-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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