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在摄影书的制作上确确实实是一个新手，相较于那些能将自己的作品以摄影书的形式创造性的呈现出来的艺术家，我实际上几乎没有真正做过什么摄影书。即使算上这次和假杂志合作的画册《对一条河流的命名》，也就一共做过一本完整的摄影书和三本未完成的画册。

第一本画册是在任悦老师开办的摄影书工作坊中制作的画册《滇池东岸》。

《滇池东岸》

这是一个小范围的工作坊，任老师和编辑们从照片的挑选开始，到确定编排、选择纸张、推敲装订方式，最后快印输出成书。在短短几天里，我第一次将自己的照片变成了捧在手中的还带着印刷余温的画册。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那种激动的心情。

按照现在自己的标准来看，那本书充满了本应避免的错误：因为舍不得放弃同义的照片而造成的表意臃肿；用了错误的字体以至于观感形似街边的小报；甚至最终还使用了硬皮精装的装帧方式：请想象一个内心苍白忐忑却非要装得严肃大气的青年男性。然而不论如何，不管它有多少疏漏，这便是我的第一本画册，第一本能够拿在手中翻阅的照片集。至今它仍然悄悄躺在我书架的角落里，作为我的某个起点，作为某些在起点上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

第二本画册便是这次入围“摄影书房”摄影书征集活动的作品《猫日子》了。严格来说，它并没有真正成为一本画册，因为当时没有钱进行印刷，所以它一直以一本电子书的方式储存在硬盘里。

《猫日子》

在编辑这组作品的时候，我脑海中幻想的正是一本画册：每一张单独的照片应该出现在什么位置？它应该和前后页的照片形成怎样的关系？在这组作品中，我第一次尝试了多条线索并列的叙事方式：校园中猫是一条线索，从校园到实验室、到宿舍、再到校园的地点变化是一条线索，而从白天到晚上的时间变化也是贯穿于始终的线索。

按照这三条线索的叙事，我开始将照片逐渐填充进这本书中，并在不同的细节处增加小的规律，比如一个池塘冬天和夏天的对比（这种对比在我之后的画册《对一条河流的命名》中又有出现），比如通过一张燃烧的元素周期表而引入的时间变迁，这些小的暗涌逐渐汇聚成一条叙事之河批量画册印刷公司，一个波浪推动一个波浪前进。这种叙事或许只有在书籍中才能真正成立。而它也成了我现在认可的第一组作品。

《猫日子》

“

那几年是最艰难苦闷的几年。在确定自己将来不会做化学的同时，又得坚持将自己曾经选择的路走完。每天宿舍-实验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单调到让人绝望，而那些隐藏的选择只能留在自己心里而无法向他人吐露。忽然间开始羡慕那些遍布在校园里的猫儿们，它们悠然而自得，每天穿梭巡视，甚至常常出现在实验室和教室里，仿佛宣示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终将离开，而猫儿们仍将在这里长住。

这本摄影书是我对叙事结构进行的最早的尝试（与之相似的叙事方法在我之后的作品中又有发展，如在《来源不同的时间》中更为复杂和精致的复调叙事）。在其中，我试图将几条线索编织在一起，最后形成关于那段日子的视觉记忆。猫是明面上的线索，而另外两条线索分别是地点和时间：从校园到实验室，到宿舍，再回到校园；而时间则是从开始时的白天，结束于最终的黑夜。

”

第三本画册也是没有最终印出来。它是我戏仿马丁帕尔的画册《小世界》而编辑成的《更小的世界》。在这个作品中批量画册印刷公司，我用网络搜图的功能，寻找了那些业余爱好者拍摄的“马丁帕尔式”的照片，将马丁帕尔画册中的照片全部替换了，最终形成了一本和《小世界》有着完全一样结构的画册。

《更小的世界》

“

本书中所有照片来自于网络搜索。在选择照片时，刻意避开了由专业摄影师/摄影记者拍摄的图像。

在图像爆炸和自我增殖的时代，作者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对于某些特定风格的图像，几乎已经由不知名的作者在不经意间完成，而通过选择和组合，这些图像能够在新的语境中被重铸为不同的叙述，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替代诸如马丁帕尔之类著名摄影师的作品。在此情形下，对图像选择的重要性或已超过了对图像的制造。

”

第四本画册，也是我真正批量印刷的第一本画册，就是这次和假杂志合作的《对一条河流的命名》，这在下文会进行详述。

为什么，是摄影书？

在制作摄影书之前，或许每个人都会问自己，为什么是摄影书？摄影书和其他呈现方式到底有什么不同？

说到底，我们在观看的照片并不是透明的。观看者幻想自己“透过”照片看到了“背后”的现实，但实际上我们确实只是看到了属于某种媒介的不透明的照片，我们看到的是呈现在这种媒介之上的物质化的图像，而正是基于这种图像，我们的心智和感觉共同勾勒出了背后的世界。

或许，这种伴随着媒介的物质的感觉会随着人们熟悉的观看方式的变迁而改变。当曾经人们以书籍和杂志为主要的媒介时，我们认为这些印在纸上的照片是透明的，而当我们如今逐渐熟悉了通过电脑和手机的屏幕观看图像之后，那些纸质媒介上的图像的物质属性能够被更容易的感受到：属于纸张的质感，油墨印刷带来的细节，将书籍捧在手中带来的沉甸感。然而，屏幕中的图像不也是如此么？

我们在观看着由液晶三原色的混合而带来的图像的流变，我们在感受由键盘的点击和手指的触摸所带来的图像的突变，消失和显现。图像的透明是彻底的假象。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

那么，最终我们必须考虑媒介。作品的呈现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简单来说，在网络空间中的作品，它们被观看的方式是随着鼠标的点击而前后跳动，最终形成一个具有严格顺序的序列（仅有极少数作品呈现出不一样的可能性，比如张君钢的网站，他试图构建出一种让人们观看到观看的动作本身的观看方式）；而对于现场的展览，我们可以看到某种程度的全局，能够看到一张处在具体空间中的带有体量感的作品；而摄影书提供的观看则是某种有别于前两者的逻辑。

由于书籍本身带有的顺序性，里面的照片必然会存在一个潜在的被观看的顺序；而在每一个对页甚至前后页中照片的位置，又会赋予每一张照片一个特殊的值，使它和其他照片建立起某种关系，进而形成具体的结构；进一步的，对于书籍中某些特殊元素的设计（如拉页、不同大小纸张的结合、页面的折叠方式）等，又能够实现更为精细的控制，创造出只属于书籍的叙事逻辑。

除此之外，书籍本身带来的特殊的阅读感受也将成为作品的一部分。相对于在展览这种公共空间中的观看，阅读成为了更为私人的事情，书籍的重量，翻越的感觉，甚至纸张和印刷所带来的质感，都会附加在具体的观看中，成为作品的一部分。现在，很多以构筑复杂文本为目的的艺术家，甚至会选择书籍为他们作品的最终呈现方式（而非替代展览的次级呈现方式）。

这种为做事而做事的态度

或许正是做好事情的关键所在

和假杂志的出版人言由合作做一本书是很久以来的愿望，毕竟这是国内最好的摄影书出版机构。在《对一条河流的命名》这组作品基本完成后，我给言由看了小样，然后很快的就敲定了做这本书的意向，这也使我有些意外，有些惊喜。去年年底，我便去到他在宁波的工作室，开始策划这本书的出版。从那个时候到最近成书，也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从编排到设计，到印刷和装帧，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

言由给我最深的印象有三点，一是他的认真和对细节的执着；二是他对于书籍的执念：一本摄影书应该是能够被捧在手中进行阅读的，而不是那种需要放在台子上才能翻越的作品图录；三是他的设计理念：最好的书籍设计应该是完美的贴合作品的呈现，在此之外那些为设计而设计的地方应该全部去掉，哪怕这些多余的设计能够使摄影书变得畅销。这种为做事而做事的态度，或许正是做好事情的关键所在。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

“

2014年初，回到故乡昆明的程新皓从清人黄士杰所绘制的《云南省城六河图说》出发，对昆明的母亲河盘龙江——这条熟悉又陌生的河流开始了抽样探寻式的拍摄，并对发生在这条河流之上的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提出了疑问。

本书将这部作品以一个双面长拉页的形式呈现：正面是散点透视的河岸风景，如同还原出一条河岸的片片切面；背面则是与之关联着的交错时间关系的图像，比如某时某刻在某地相遇的人，在岩石中显现的数亿年沧海桑田的变迁以及每年都在新陈代谢的桉树叶等等。

正反两面如此编排也暗合了作者通过拆解河岸风景表象与背后内在逻辑这一实践的深层联系。在书本末处，通过一个沉积岩装置的图像把作者探寻的问题进行了形象的表述——时间必须在空间上被表征，空间在时间上被形塑，两者是永远被纠缠在一起的关系。

”

因为理念比较接近，我们设计书的时候意见很少抵触，常常是在一方讲明理由后便迅速的达成一致。几乎就在我到工作室的第二天，我们就排出了第一个还不错的设计稿，是一个有着众多拉页的常规画册（因为我的作品中有8张长宽比1:5左右的河流照片，所以拉页的使用是必须的）。

但是在下一天，言由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因为众多的拉页严重影响了翻阅画册的流畅性，使得阅读体验很糟糕。于是我们便回到了他原先设想的长拉页的形式，这便是现在成品的雏形。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摄影书制作现场

我们不断推敲细节，包括单张照片拉开之后的跨度应该是一个正常身材的人能够双手拉开的尺寸；折叠之后的接缝如何尽可能少的影响照片的画面；特别是如何改善阅读体验：翻开册页后纸张的挺拔程度，翻阅时的流畅程度，握持书本时的舒适感等等。

此外，我们还就如何在这样的长拉页形式下实现作品的内在逻辑进行了反复的推敲，最后确定了现在这样的形式：在拉页的一面是我以散点透视的方式拍摄的河流全景，而拉页的背面则是我对河流的解析与分析展开。这样一里一外的结构，恰好就是我在表征这条河流和它内在的时空结构时的逻辑。

在进行到这里时，我便已经感慨，这本画册或许正是我的作品最佳的呈现方式，因为它完全贴合了作品的内在逻辑，并将这种逻辑以并不牵强的形式明晰的表现出来。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

接下来便是反复的推敲和确定细节。我们前后打出了六七本样书，来确定纸张、印刷和装帧的方式。这个过程前后进行了几个月，常常是在一个方案确定下来之后，又在仔细思考之后被推翻，寻找可能存在的更为合适的设计方式。直到装帧前的最后时刻，我们都还在改进封面绑绳的松紧度和铆钉的样式，力求在可控范围内把书做到最好。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

做完这本书后，我最大的感觉是如同掉了一层皮，并对摄影书的理解又加深很多。此刻我体会到，那些作为读者时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实际上都是必须被反复考虑的，而真正的高手便是能够把这些细节做到最合适以至于让人舒适到忽略它们的存在，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的内容之上。这也许就是一本好的摄影书最重要的地方吧。

程新皓是「摄影书房」

摄影书公开征集活动中获优秀奖的摄影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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