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高密的东李家村，一年是这么过的：农历二月二开工，刷红纸，印春联，安静备货；五六月份，订单陆续前来，规律做工；进入十月，各地客商涌进村子订货，迎来送往。直到腊月，属于春联的销售旺季马上开始，东李家村进入了收尾休息，迎接新年，一直到整个正月结束。

循环往复，又是一个新年。

山东高密的东李家村，历史上是“江北红纸第一村”，家家户户从明清开始以红纸对联为业。

历史上的东李家村，是“江北红纸第一村”，由明清时期开始，家家户户以红纸对联为业，作为一项宗族传承的家族生意，延续已有几百年。如今，为每一个春节准备红纸对联的订单，是整个村庄从年头忙到年尾的重要生计。据统计，东李家村生产一年750万幅对联，近6000吨，足以绕地球两圈，覆盖50%的北方春联市场。

来到山东高密的“春联村”，我们看到春联这项家族生意，串起了春联制造、批发、零售的整个流动过程。置身一个北方乡村中，历时百年的手工对联在老一辈作坊里积累多年，伴随手艺人老去，手工作坊也正在衰弱。新一代返乡青年主动出击，对对联进行着“工业革命”般的改造——在传统手工制造中引入全机器生产，将销售渠道由线下批发融合进多元的线上零售。在东李家村，时间因为春联流淌，新与旧、传统与创新，在代际中流转，又面临迭代。

手工作坊造对联

按照北方传统，农历二十九的一个晴天里，四平八阔的北方小院子就要贴上红纸对联。在北方大门的右手起联，左手下联，门顶贴横批，门边贴四字门幅，有时是“一帆风顺，平安大吉”。进门处，贴上“进门见喜”，出门时，要一眼瞥见“抬头见喜”。大大小小的福字塞在屋檐下目之所及的缝隙。

鞭炮声中，大红一片，除旧迎新，春联就这样进入人们的生活，成为最具年味的风景之一。从《山海经》走出的辟祟桃符，到千年前刻在桃符上的对仗春联，以红纸墨字为主的春联形式保留至今，成为覆盖中国全境几乎毫无争议的固定年俗。

前店后厂，是当地普遍的家庭小作坊模式，各路客商进入院子便可看货采购。

这样的古老文化堆满了李善奇家的小院子，也是挂着民俗馆的对联批发部。前店后厂，是当地普遍的家庭小作坊模式，各路客商进入院子便可看货采购。以刀计数的春联布满院子，今年卖得最好的，正是悬挂在墙面上，印着龙凤金粉的红纸大对联。

李善奇在这行已经干了40余年，从毛头小子干到头发花白，早年就在刷红纸的作坊做学徒。直到1990年代后，一批年轻人外出学习到手工丝网印刷，运用到对联印制中，从此改变了红纸的用法，高密开始出现油墨防水，经年大红不褪色的红纸对联，后来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也被列为非遗继承人。

在东李家村，最不缺的就是春联，随处可见整刀或满壁的春联。

如今，只有部分家庭作坊仍保留着传统的红纸对联制作，要选材白色宣纸，红色来自矿物和明矾，黑色油墨则混有油漆。刷红纸时，横刷九下，竖刷五下，一气呵成，不能停顿，随后用竹竿挑起，自然晾干。使用油墨的丝网印刷只需挂一次，却也需要晾干一天。

进入腊月，王善齐家的作坊就要完成今年的最后一笔订单，在红纸对联上再印一道金龙。作坊保留着手工时代的独特氛围，一进门，门边摆放着近百张丝网模具，空气里则是浓郁的油墨味道，招财进宝的红纸整整齐齐地晾满竹竿。一沓手写订单上，“十二月初九 1.35米对开金边 12刀”正待完成。

王善齐家的作坊里，工人正在赶制最后一笔订单，为春联洒上金边。

一架丝网机正在工人手下工作，春联对准丝网模具，刮刀匀速刮取网面，在吱呀声中，印刷落下又抬起，由另一位亲友接过，金粉洒下，贴在新鲜未干的油墨上，再叠放整齐。几十秒间，红纸春联在空中扬起又落下，显出精巧的金色暗纹。码放整齐，直到完成一整刀，单独折起，等待出货。

红纸对联的制作手艺费时费力，依靠人与人之间长久养成的肌肉记忆，才能默契协调。在乡村中，像李善奇家这样的手工作坊已经日渐少去，有一些被半机械的印刷取代，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上图：李善奇家的作坊里，招财进宝的红纸整整齐齐地晾满竹竿。

下图：作坊完成的订单按整刀码放整齐，送进批发部的小院子，等待出货。

春联村的兴盛依附于乡村宗族式的生产关系，代际传承间，时间就仿佛不曾变化。曾在年轻时掌握丝网印刷的手工艺人渐渐老去，利润微薄，现今年轻人就留在县里城里，不再回来。一位来到李善奇家的邻居就曾是同行，年纪渐长，年复一年的作坊辛劳难以继续，已经歇工几年。

在高密，非遗和保护的故事同样发生。2018年，由政府主导印刷包装对联，整合当地过于分散且信息隔离的春联产业，原来是80多家的散户，在整合后仅剩40多户。

机器生产变对联

生于斯长于斯的年轻人王刚逆着这股潮流，选择返乡。在他的家族里，爷爷刷红纸、印年画，还用手写春联，父亲那一辈，开始用丝网印春联。潜移默化里，王刚见证着祖辈们不断流变的生计，到了他这一代，冒出了新的想法。

2013年，王刚从青岛科技大学机械制造系毕业，在外面闯荡了一年，决定回家拾起高密春联的家族事业。

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他判断春联生意值得做下去，“虽是一个传统产业，但不是一个夕阳产业”。下定决心后，他“进入”春联的世界，把自己泡在里面，和家族长辈学习工艺的细枝末节，联系家族在市场上的长期客户、朋友、同学，四处拜访，“像旁观者了解情报”，重新认识和审视春联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发展空间能有多少想象。

从父亲那边接手时，春联的生意还有点挣头，“但赚的比较辛苦”。东李家村的春联主做批发，品类单一，又是经年的线下老主顾生意，一整年的持续手工，价格却往往压得很低，流通中的利润大头不在自己手里。

从异乡求学归来的王刚却没有选择直接继承父亲的作坊，反而开始琢磨起如何改变春联生产，为此他在东李村的工业园区重新开设了工厂，引进了机械化印刷技术。

上图：工人正在用机器切割植绒春联。

下图：王刚的工厂引入了新款的植绒春联，使用机器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在王刚的工厂里，除了包装以外，原本手工制作的流程全部被机器取代，用机器刷红纸，使用机器印刷、切割。机器制造优化了原本耗时费力的流程，每一道流程可以按秒计数，生产效率仿佛进入5倍的加速度，产量则相当于过往作坊的数十倍。王刚为此骄傲，“一台机器可以顶作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产量。”工期繁忙时，整个工厂被印刷和裁切的声音密密盖满。

生产关系随之革新，原本依赖宗族互助延续的春联家业，被现代化管理的工厂取代。王刚费尽周折挖来技术工人培养，如今工厂里既雇佣有附近本乡人，也有不少外乡人。

东李家村的工厂里，一位工人小心地从模具中取下印刷好的装饰。

从2014年到2017年，王刚在三年里扎扎实实地做一个小小工厂，逐渐招募到30多个工人，每个工人可以独立操作一条生产线，年产量达到六七百吨，年交易额超过1000万元，净利润达到了20%。

2018年起，他又扩建了5000平的二期工厂，机器再度升级换代，前期投资的机器、土地乃至工厂建设都相当高昂。为此，王刚拿出了家里的全部身家投入其中，“要做这样大的决心很不容易。”

工厂每年都有目之可及的新变化——烫金、镂空、绒面、镭射，甚至立体彩色的春联福字的产线逐一开发。

不过，传统的生产周期在工厂里依然有效。二月二，龙抬头，工厂开工，上半年做大通货；下半年接企业或定制订单，腊月开始直到春节，腾给网络销售。在每一年的生产周期结束，王刚会复盘统计一年里卖得最多的产品，这将决定哪一款会是下一年的主打产品，进而进入大批量生产，往往“十拿九稳”。

王刚的目的不止于生意，他还想要更深打入春联市场，体现春联的文化价值。这些年里，他习惯了每年为春联主动出击，自嘲厂长的日常工作是“什么都干“，找新路子——设计、规划、定位，订单反而是顺其自然的事情。王刚创立的上德文化也成为当地唯一一家定位文化产业的春联公司。

他为自己选中的事业想象着一幅理想蓝图，他希望自己能创造出好的产品，自己生产的春联，能够让“每个人的需求达到理想状态，尽量能多的迎合每个群体的人”。

春联销路战

进入腊月，生产暂歇，从腊月初一开到大年三十，春联的季节生意战开始了。高密市区的永安路，曾是高密县城最大的春联批发市场，每到年前，应节花卉、春联挂件，红红火火地摆满整条大街，从周边县乡来赶年集的人挤着人，“在街上根本走不动道”。

这是李平十年前退伍回乡时见到的场景，他意识到做春联生意“肯定挣钱”。只消打听打听，他得知春联批发要去山东临沂，到了临沂批发市场，就是满街的铺子。10月左右看货下单，在腊月销售季节到来前运回，就可以摆摊卖春联。

上图：东李家村路口的一级经销商，各地客商都会来此批发春联。

下图：夏庄街面上的一级经销批发点，正在安装新款的春节灯笼。

经过多次实践验证，摆摊是最有气氛感的销售法宝，春联在横向纵向的空间铺展开，密密地压在一起，就是一个绝佳的年味剧场。人从摊子前如流水过，买卖就在一个招呼间，进来的春联成本翻着倍卖。把顾客挑好的春联卷起，装袋，收钱。“有次为了抢一副对联，他们还在我摊子上当街吵起来。“只要卖完绝大部分货，李平就能揣着鼓鼓的钱包过个好年。

在他的经验里，这门生意几乎稳赚不赔，一个月的摆地摊生意能有十几万的纯利，“做一个月相当于干一年”。因此甚至衍生出奇妙的街头景观，一个铺子一年里有11个月是水果店，用1个月卖春联，在李平的春联背后，还挂着房产中介的门牌。

在李平的春联背后，还挂着房产中介的门牌。

疫情改变了这门街头生意，人的聚集不再，城管来回巡逻。昔日最大的春联批发市场一眼望去空荡荡，仅有的数家春联就窝在门面中，红色的春联灯笼仍想从店面冒出红色，营造出一些年节气氛，往年火热的春联销售也冷下来。

王顷也在这行呆了十年，她的铺子里，来自义乌的货和高密红纸对联各占一头，也吸纳了一位书法协会书法爱好者的手写对联订单。如今传统的高密对联和花花绿绿的工厂对联混卖，销量几乎平分秋色，来自临沂春联的上游，是义乌的货。

上图：王顷在路边开的春联棚子，来自义乌的春联铺了大半。

下图：一家春联店的老板为客人介绍春联。

春联的批发零售依赖于线下市场的进行。比如高密本地生产的红纸对联，往往经历这样的流通路径——由夏庄街面上的各个一级经销商，批发给前来批货的其他二级经销商。如果在高密当地，他们会进入春联的零售市场。如果来自其他北方城市，或许还会经历几轮经销，最终直面消费者的零售市场，也许在路过时的超市或是地摊。

然而植绒、烫金、卡通彩色的春联占据的铺面越来越多，王刚意识到在高密以外，同为机器生产的其他春联村们，正在市场里来回拉锯竞争。

为了打开销路，王刚在义乌的长春街上租下一个铺面，作为走货的窗口，一脚插入商品集散中心的春联经济里。在他看来，那里交通方便，走货量庞大。闲时月份，他把铺面当做仓库租借，到了每年10-11月的一个半月里，铺面就会铺开浓郁年味，迎接全国各地前来的经销商，选择喜欢的产品批发。

他的计划不止如此，他希望能够让高密春联拥有自己的特点和品牌。尤其在看到没有辨识度的春联大批涌入传统批发市场里蒙眼混战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于是在三年前，王刚瞅准时机，他挖来自己的高中同学开发电商，在淘宝和拼多多开设线上店铺。如今，这个团队从美工到淘宝客服，都是年轻人，尤其以95后为主。对比乡村县城里年轻人的日渐离去，在王刚这里，年轻人却一点点聚起来。

临近新年，他们的日出货量达到5千件，工人坐在塞满整个大房间的春联里，不停手地打包发货。

抖音直播带货的兴起印刷包装对联，让王刚看到了新的商机。

今年，他们也开始尝试做抖音直播带货，还邀请来在抖音有388.9万粉丝的“守山大叔”直播坐镇。更多时候，主播是两位女性轮替，每天从下午3点播到午夜，直播间里响着新年音乐。王刚的妹妹就在镜头外操作电脑后台，她负责直播的助理运营，配合喊话促单：“下方小黄车1号链接已经上了，旁观的宝宝们抓紧时间去拍吧！”

直播间里，王刚的妹妹正在打印前一天的网络订单。

在年轻主播的笔记本里，密密写下了各种笔记，比如“优秀带货主播的三种能力”，春联主题的段子收集，还有每一场的直播流程设计，包括如何用五分钟开场，宠粉福利热场，过款时的主播互动，引导加入粉丝团。

又是一个新年，春联经过地摊、线上销售，贴在家门口。王刚祈望，自己的春联能有被更多认出来的一天，希望人们记得，它们产自高密夏庄的东李家村。

（李平、王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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